《绿夏》黄永生 水彩 56x76cm 2017
文/黄永生
一
画家想写生，去哪里，去辋川。
不是王维笔下的蓝田辋川，是福建惠安的辋川。那里有画友王平南，他听说厦门水彩画家要去写生，马上发出邀请，赶快联系吃饭住宿事宜。泉州画院画家戴毅强听说我们去辋川写生，他约画家刘宗益一起来写生助兴。
酷暑炎热，新闻更热。黄宾虹的水墨作品《黄山汤口》拍出3.45亿高价，证实他曾说过其作品五十年后才有人读懂的预言。
让我兴奋的不是高价，是黄宾虹的水墨作品来自写生感受，写生作品获得如此成功，确实让写生画家兴奋不已。画家们以为佳作、大作是在画室里制作，写生作品难被选大型展览，难被收藏家认可。尽管有这样的现象，真爱写生的画家还是爱写生，不在乎参不参展，更不在乎被不被认可。
王平南是辋川中心小学校长，水彩画得好，领导能力强，把画家住宿吃饭安排得顺心妥当。画家们在“鲤鱼饭店”用餐，菜肴丰盛，每餐不同饭菜，画家们爱吃辋川的跳跳鱼、地瓜，虽不高贵，经厨师加工后，画家们说好吃。
品味佳肴的瞬间，我脑里忽然闪过，习惯认为地瓜是粗俗食品，经由厨艺处理后的地瓜已认不出来，厨艺理念使普通地瓜变得合口味。黄山汤口是普通风景，经由黄宾虹笔墨语言处理，获得远超真实山峰的价值。
二
辋川是内海，看不到大渔船，后壬码头的舢板船，歪来摆去像喝多酒的醉汉。岸边正修建寺庙，拆散的船板堆在岸上，沙土上到处是渔民不小心遗漏的汽油，破渔网孔里长出翠绿小草，旧轮胎遮盖渔民走过的足迹，清理杂物的挖掘机发出嘈杂声，增强酷热带来的烦躁感。
画家难找既遮阳又干净的位置坐下来写生。
戴毅强与刘宗益结伴写生，他俩是画家群里的“唯物主义者”。画面从不落下对象的细节，用炒菜比作画，他俩宁可晒太阳，从不用添加剂与染色素，每次写生回来总能端出原汁原味、人见人爱的清蒸佳作。
厦门十位水彩画家好不容易找到遮阳地方写生，面对后壬码头大片滩涂的杂多景象，每位画家各取所需，按自己的感受选择作画方式，从不受别人想法干扰，他们像布鲁盖尔笔下的乡会村民，各自创制独特的佳肴。
同一片滩涂，出现截然不同的处理方式。
戴毅强力求在写生过程中消灭自我，把内心情绪藏入色彩线条中，融入画面的自然秩序里。他观察细腻，从不放弃细腻，细腻体现其用心。仔细揣摩他的作品，发现他胸有丘壑，把内心空间与自然空间融为一体，有写生经验的画家，面对他的作品发出惊讶赞美。不丢掉细节，不放弃整体，这个两难问题，在他的画面被遮掩得浑然天成，画面里有画家精神，语言里有自然形态。如果滩涂被改造，恐怕只能从他的作品找原始形态，其作品因而获得文献价值。
与之相反，厦门水彩画家把眼前风景当作参照物，类似厨师从菜市场买菜，如何炒出一手好菜，要看厨师手头功夫。红楼梦记载刘姥姥陪贾母吃饭的故事，有道菜取材农家菜，农家人吃不出是哪种菜，王熙凤告诉刘姥姥是茄子，刘姥姥当然不懂深加工的道理，只有阿弥陀佛的份。
我们无理由反对像贾府厨师那样的画家，自然面前人人自由，何况冒酷暑写生的画家，应尊重自由作画的信念。旁观者不知道画家搞什么鬼，用“鬼”形容出其不意的画面处理。“鬼”是个很好的形容词，心里有鬼不是坏事，表明有不同想法。
按黑格尔的哲学思考，理念是思维结果，思维是抽象形式，多数人对抽象形式不理解，用“鬼”这个形象比喻奇思妙想。
高温酷暑阻挡不住画家写生，正因写生可自由选择自我的审美方式。厦门水彩画家欣赏写实作品，更喜研究个性化语言，将内在情绪融入作品，这不是假大空的茫然失措。每位画家认真对待每次写生，伴随形成个性符号的思考，想从传统绘画中汲取精神，采取线条抽取形式处理笔墨关系，在画面中形成“意”的形象，“意”是画家内心活动的精神。
估计多数画家会拿黄宾虹的作品与自然作比较，我们确实无法从自然里找到黄宾虹的作品，因而陷入茫然无所皈依的感叹，这也是多数人看不懂其作品的原因。黄宾虹不忌讳自己语言的缺陷，发出五十年后才被读懂的呐喊。于是出现一个值得探索的问题，作品如何经得起时间的考验，为什么时间要落后黄宾虹的水墨作品五十年。
画家不得不思考写生与时间的关系。
三
试剑山上有座寺庙，出家人是崇武女孩，从外貌已难辨认她的年龄，她妈妈陪伴她出家，虽不好深究她出家的缘由，想过去也知道出家是想摆脱世俗烦恼。从寺庙俯瞰云海重山，惠安风貌尽收眼底，方显个人之渺小。
那天，海风特别大，823年的古树无法抵挡风的魅力，松柏、相思树随风舞动，山上礁石估计是沧海桑田的遗迹，好像整座山峦全靠礁石稳固。
尼姑与寺庙，古树与现代建筑，山高水远与密集的县城，形成既突兀又和谐的审美落差。山顶在海风穷追猛打中呻吟，每个角落画家们无法摆开画架，画板一次又一次被吹走，画家只能在艰难困境下，与海风较劲。
从停车场看山上礁石是三角形，我被三角形激起作画语言的想象，渐渐形成作画思路，刹那间所有不和谐因素一下子被三角形凝聚起来。
从不可能转向可能。画面上，我是上帝，山可降低落差，树与礁石可拉近距离，不可能被可能。画家越过自然时空，从山的特殊性转向语言的普遍性思考。
虽不与尼姑交谈，隐隐感觉她身上有常人无法企及的精神，她走近画家作品，想从画面倾听画家心灵的跳动。
三角形与寺庙的屋檐遥相呼应，树干摇曳打破三角形的稳定，三角形与肆意摇曳的线条，形成画面的语言形式。忽然想起黄宾虹三角觚的作画理念，三角形的开合关系是黄宾虹的笔墨支撑，它是画家打入画面语言的卧底。画家故意设下哑谜，把主体意识注入画面，以至我们无法一下子读懂其作品。
四
画家们穿过五百米迂回的屋檐下小路，来到红砖红瓦的何氏家庙。红彤彤的阳光与红瓦红墙构成红色交响曲，在红色缝隙长翠绿青草，感觉天气更加闷热。
郑美妹、刘毅鹏、乔雁看我写生，陈秋飞要看我怎么乱画。我一边写生一边解释每个乱画的理由，分享每个作画步骤。我不减弱红色感受，有意加强红色强度，除了用眼观察，特别强调用身体感受热的程度。
画家可有多种写生理由，观察是最古老的神话，也是最受欢迎的形式，观察信息是写实作品最有力的依据。我用眼观察古屋结构，用身体感受色彩强度，以此出现相悖的审美裂隙，古屋形体呈现过于写实，古屋色彩过于浪漫。作品完成后，我无法忍受画面相悖的处理方式，心情闷闷不乐。
刘宗益从形体结构看我作品的写实性，浪漫色彩与写实形体之间构成画面不和谐关系，是用眼观察与身体感受之间相悖留下的遗憾。刘宗益喝啤酒后爱说话，因此我与他有交谈的兴致，我从达芬奇、拉斐尔、委拉士开兹、伦勃朗等画家，到梵高、塞尚、毕加索的作品，分析了不起的作品总有二个特性，画面的灵光与作品的形象，二者构成作品的唯一性，关键是形成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作品意识。
写生画家应朝向作品的唯一性。
五
辋川在夏日炎炎阳光下，找不到坐下来写生的地方。鲤鱼岛多树，微风袭来，坐在树下写生很舒适。鲤鱼岛是滩涂上孤立一座山，形状像鲤鱼而得名，寺庙堂皇，佛音袅绕，眺望连接地平线的大片滩涂，人造堤岸像一把利剑直刺海岸线。从树阴下看风景，不易找到符合审美惯性的构图，勉强画出来的作品估计自己亦难激动。
忽想起禅语故事，无办法处找办法，无景处觅心境。“觅”不是寻找，“觅”是回返内心的思索，好像树林、寺庙的秘密藏在画家心里。有研究自然能力的学者，懂得自然由物质组成，物质是物质，物质经由内心才是精神。
觅得是画家借感性对象的抽象元素寓意内心，把感性对象抽象化。抽象化最显著特征是依照画家的内心，眼前对象真实与否另当别论。旁观者虽看不懂作品，却从画面感受画家心灵的搏动。
心灵要在画面上搏动，要剥离心灵的物质外壳，要摈弃名利欲望，要摈弃投其所好的媚俗，最重要的是要摈弃旁观者的掌声，掌声会迷惑画家的判断力。
摆脱自然的最大可能是回到内心，回到内心，思考才意识到抽象价值。思考意识的觉醒，使我再次回返自然，内心发现眼前树木寺庙潜藏抽象元素，把抽象元素剥离出来，让心灵依附在抽象元素上。树木会干枯，寺庙会褪色，去除表面幻相的抽象元素能跨越时间。
去除感性幻相的写生是难得体验，色彩线条在体验过程中被心灵过滤。发自内心的感受说出来是玄奥不易理解，有人说我是在故弄玄虚，我也无可辩驳，个性是很难被理解。
再次感觉三角形的律动，我在画面摆置不同大小的三角形，三角形来自树木形状的概括，来自寺庙屋檐的启示，来自远山的呼唤。三角形构成写生作品的主旋律，类似贝多芬命运交响曲的敲门声，敲击内心深处的灵魂。
到底有无灵魂，有的哲学家假设灵魂不朽，有的哲学家质疑灵魂不朽，灵魂成为形而上学无法论证的永恒话题。画家缺乏逻辑推理能力，灵魂是看不到的虚无，画家只在失去理智时才得到灵魂的感悟，感悟不经意间潜藏作品之中。
人是终归要被时间抛弃，灵魂……或许。
六
画家失去理智的说法，是多数人不易接受的神话。柏拉图在《伊安》里，讨论诗人的灵感，假如诗人不失去理智无法获得灵感，因此不能创造。柏拉图的分析是条件推理，我们可质疑他的荒谬，却也深感创造之不易。灵感是超乎常理的激发，灵魂是在普通精神之外。毕加索是清醒地失去理智，梵高是神经质地失去理智，水墨画家是借酒失去理智，写生状态的画家是经不起酷暑失去理智，失去理智好与不好是见仁见智的话题。
失去理智难，呼唤灵魂的启示更难，艺术创造难上加难。
2017年7月2日
《何祀》黄永生 水彩 56x76cm 2017
《清音》黄永生 水彩 56x76cm 2017